湖北雅斯連鎖商業有限公司與當陽市永生汽車運輸有限公司侵權責任糾紛案的裁判摘要

申請保全是否錯誤不能簡單以申請人的訴訟請求是否得到人民法院的支持為依據，應當審查財產保全的申請是否符合侵權責任的一般構成要件，即申請人主觀上存在故意或重大過失、被申請人存在損失、申請保全的行為與被申請人的損失之間存在因果關系。

簡要案情

2012年2月8日，雅斯連鎖商業公司以合伙糾紛為由將永生汽車運輸公司訴至宜昌市中級人民法院，要求永生汽車運輸公司向雅斯連鎖商業公司支付違約金、賠償款等共計4694萬元。訴訟中，宜昌市中級人民法院根據雅斯連鎖商業公司的訴訟保全申請，于2012年2月23日作出(2012)鄂宜昌中執保字第00004號民事裁定，查封了永生汽車運輸公司價值3400萬元的財產；同時，對雅斯連鎖商業公司提供的足額擔保的財產也予以查封。永生汽車運輸公司在訴訟中還提出繼續履行合同的反訴請求。該案最終判決駁回雅斯連鎖商業公司的訴訟請求和永生汽車運輸公司的反訴請求。而后，永生汽車運輸公司認為雅斯連鎖商業公司在合同糾紛案中申請對永生汽車運輸公司財產采取保全措施錯誤，給永生汽車運輸公司造成了損失，遂引發本案申請保全錯誤之訴。

永生汽車運輸公司向宜昌市中級人民法院提起訴訟，要求雅斯連鎖商業公司賠償其經濟損失1800萬元。

宜昌市中級人民法院一審認為，就案件的證據而言，不足以認定雅斯連鎖商業公司具有通過保全來損害永生汽車運輸公司財產的故意或明顯過失，也并非惡意訴訟。故判決駁回永生汽車運輸公司的訴訟請求。

永生汽車運輸公司不服，提起上訴，湖北省高級人民法院認為，雅斯連鎖商業公司因合伙協議糾紛起訴永生汽車運輸公司，但該案經審理后雅斯連鎖商業公司的訴訟請求被依法駁回，即并未得到人民法院支持，故其對基于錯誤訴訟請求而采取的保全行為未能盡到謹慎審查義務，雅斯連鎖商業公司主觀上具有過錯。且雅斯連鎖商業公司的保全行為是基于其訴訟請求而產生，但由于其訴訟請求并未得到人民法院的支持，其訴訟請求的合法性基礎也不復存在，進而導致保全行為不具有合法性。遂判決：(一)撤銷湖北省宜昌市中級人民法院(2015)鄂宜昌中民一初字第00072號民事判決。(二)雅斯連鎖商業公司賠償永生汽車運輸公司經濟損失208.25萬元。(三)駁回永生汽車運輸公司的其他訴訟請求。

雅斯連鎖商業公司不服二審判決，向最高人民法院申請再審。最高人民法院提審后再審審理本案。

案件焦點
1.雅斯連鎖商業公司申請保全永生汽車運輸公司財產的行為是否構成保全錯誤；
2.雅斯連鎖商業公司應否賠償永生汽車運輸公司損失。

裁判結果

最高人民法院經審理認為，雅斯連鎖商業公司的再審申請主張成立，具體理由如下：

一、現有證據不足以證明雅斯連鎖商業公司具有通過訴訟保全損害永生汽車運輸公司合法權益的故意或重大過失的主觀過錯

永生汽車運輸公司主張雅斯連鎖商業公司在合伙糾紛案中，因訴訟請求被全部駁回，雅斯連鎖商業公司申請保全的行為存在明顯錯誤，故應承擔損害賠償責任。經查：

第一，在雅斯連鎖商業公司與永生汽車運輸公司合伙糾紛案中，雅斯連鎖商業公司以永生汽車運輸公司未按雙方協議約定履行合伙投資付款義務構成違約為由提起訴訟，請求永生汽車運輸公司按照相關協議的內容向其支付政府返還土地價款2394萬元、支付違約金1200萬元并賠償損失1100萬元，共計4694萬元。為此，雅斯連鎖商業公司提供了雙方簽訂的聯合競買協議、競價協議、補充協議及組建公司協議書等證據，雅斯連鎖商業公司提出的訴訟請求與其在訴訟前向永生汽車運輸公司發出解除合同函件時所主張的數額相同。訴訟中，雅斯連鎖商業公司為保證將來生效判決的順利執行，申請保全永生汽車運輸公司價值約3400萬元的房產，并未超出其訴訟請求。一審法院根據雅斯連鎖商業公司申請，在雅斯連鎖商業公司提供相應擔保的情況下，對上述房產采取保全措施符合法律規定。雅斯連鎖商業公司的訴訟保全申請具有正當性與合法性。雅斯連鎖商業公司在3400萬元限額內對永生汽車運輸公司財產進行訴訟保全，已經盡到了合理的注意義務，不構成濫用財產保全權利的主觀故意。

第二，雖然在該合伙糾紛案件中，雅斯連鎖商業公司的訴訟請求最終未獲得生效判決支持，但法院對于雅斯連鎖商業公司的異議部分亦予以采納，并最終認定永生汽車運輸公司構成根本違約，同時駁回了永生汽車運輸公司要求繼續履行合同、確認其在原客運中心開發項目中占有49%的股份等反訴請求。由此，雅斯連鎖商業公司基于永生汽車運輸公司的根本違約而提起訴訟并申請財產保全，有事實依據，并非無端惡意訴訟。

第三，因永生汽車運輸公司的違約行為客觀上引發了雅斯連鎖商業公司與永生汽車運輸公司之間的合伙糾紛之訴，該案被發回重審后永生汽車運輸公司又提起反訴，也在一定程度上增加了審理難度和審理時間，雅斯連鎖商業公司于起訴及申請保全時亦難以作出與裁判結果一致的預測與判斷。訴訟請求與裁判結果之間存在差距為訴訟常態，亦為正常的訴訟風險，不能據此斷定雅斯連鎖商業公司的訴訟保全行為存在錯誤。故永生汽車運輸公司以法院生效判決未支持雅斯連鎖商業公司的訴訟請求為由主張雅斯連鎖商業公司申請保全錯誤，缺乏充分的事實根據和法律依據，本院不予支持。

二、永生汽車運輸公司所提損失的證據不足以證明系因雅斯連鎖商業公司申請保全所致

永生汽車運輸公司相關房產雖被查封，但并未影響永生汽車運輸公司正常的辦公經營。永生汽車運輸公司主張雅斯連鎖商業公司錯誤申請保全給其造成經濟損失1800萬元，是基于其公司房產被查封后不能獲取銀行貸款而被迫選擇民間借貸產生的高額利息損失。對此，永生汽車運輸公司雖然提交了有關民間借貸的相關判決書、調解書等證據，但未提供其損失計算的準確依據，亦未提供證據證明上述利息損失與雅斯連鎖商業公司申請保全行為之間存在法律上的因果關系。

據此，現有證據不能認定雅斯連鎖商業公司侵權成立。二審法院僅以雅斯連鎖商業公司的訴訟請求被駁回的審判結果認定雅斯連鎖商業公司申請財產保全存在過錯，并判令雅斯連鎖商業公司承擔損害賠償責任不當，應當予以糾正。因此，最高人民法院判決：撤銷二審判決，維持一審判決。

裁判摘要評析

財產保全制度的設置旨在通過人民法院在生效裁判作出前對被申請人的財產采取查封、扣押、凍結等臨時措施，使被申請人暫時喪失對保全財產的處分權，從而保障申請人取得的勝訴判決得到順利執行。然而現實生活中不乏申請人濫用保全制度，損害被申請人合法權益的情況發生。雖然《民事訴訟法》第105條規定：“申請有錯誤的，申請人應當賠償被申請人因保全所遭受的損失?！钡⒎ú⑽磳ΡＨe誤責任性質、責任主體、賠償范圍的問題作進一步規定，審判實踐中對上述問題的認識亦存在分歧。

一、“申請保全有錯誤”的認定

從民事訴訟法的規定來看，財產保全損害賠償成立的條件有二：一是申請人申請保全有錯誤；二是被申請人因保全而遭受損失。其中何為申請保全有錯誤，實踐中存在較大爭議。有觀點認為，財產保全申請應當依靠合理的訴訟請求提出，在申請人敗訴或部分敗訴的情況下，可以認為申請人提出的訴訟請求未盡到合理的注意義務，損害了對方當事人的合法權益，其依此訴訟請求提出的財產保全申請亦存在錯誤。而且，從方便審判操作、利于裁判統一的角度來看，以保全申請人的訴訟請求沒有得到全部支持，作為認定申請人的保全申請有錯誤的標準更加簡便易行。如本案中，二審法院認為“雅斯連鎖商業公司的訴訟請求并未得到人民法院支持，故其對基于錯誤訴訟請求而采取的保全行為未能盡到謹慎審查義務，因此雅斯連鎖商業公司主觀上具有過錯”。此種觀點雖方便操作，但在案件實際審理中，當事人在人民法院是否支持當事人提出的訴訟請求；申請人提出的財產保全申請是否合理等問題上通常難以作出與裁判結果一致的預測和判斷。訴訟請求與裁判結果之間存在差距也是訴訟常態，更是正常的訴訟風險。如果僅以訴訟請求是否支持作為認定財產保全申請是否有錯誤的標準，會增加當事人申請財產保全的風險，也會使當事人因擔心承擔財產保全錯誤的賠償責任，而放棄通過財產保全制度維護自己的合法權益，這就違背了財產保全制度設計的初衷。因此，在理解民事訴訟法規定的“申請有錯誤”時，不應僅從申請人的訴訟請求是否得到人民法院支持來判斷，而應對“錯誤”作進一步分析，深入探究申請人對申請財產保全出現錯誤的主觀狀態，即須審查申請是否符合侵權責任的一般構成要件，即申請人主觀上存在故意或重大過失、被申請人存在損失、該保全申請行為與被申請人損失之間存在因果關系。

二、“申請保全有錯誤”的具體標準

(一)主觀過錯方面

人民法院應當以申請人作出財產保全申請行為時的主觀狀態作為價值判斷的時點，只有申請人的行為具有主觀過錯時，才能將責任歸責于申請人。特別要注意的是，在申請人的訴訟請求未得到人民法院全部支持的情況下，除非被申請人有證據證明申請人主觀上具有故意或重大過失，否則不宜認定申請人主觀有過錯。本案中，雖然在雅斯連鎖商業公司與永生汽車運輸公司的合伙糾紛案件中，雅斯連鎖商業公司的訴訟請求最終未獲得生效判決支持，但法院對于雅斯連鎖商業公司的異議部分亦予以采納，并最終認定永生汽車運輸公司構成根本違約，同時駁回了永生汽車運輸公司要求繼續履行合同、確認其在原客運中心開發項目中占有49%股份等反訴請求。由此，雅斯連鎖商業公司的訴訟請求雖未獲得全部支持，但其已經就其主張提供了雙方簽訂的聯合競買協議、競價協議、補充協議、組建公司協議等證據，且雅斯連鎖商業公司提出的合計4694萬元訴訟請求與其在訴訟前向永生汽車運輸公司發出解除合同函件時所主張的數額相同。雅斯連鎖商業公司為保障將來生效判決的順利執行，申請保全永生汽車運輸公司價值約3400萬元房產，也未超出其訴訟請求范圍。因此雅斯連鎖商業公司的訴訟保全申請具有正當性與合法性，其已經盡到了合理的注意義務，不構成濫用財產保全權利的主觀故意。

(二)損害后果方面

損害賠償的數額包括因財產保全行為給被侵權人造成的直接損失以及間接損失，但不能以保全財產的全部價值來計算賠償數額。通常情況下，當事人對于損害賠償數額的主張多圍繞三個方面展開：一是對資金進行保全產生的利潤損失；二是對財產進行保全而導致被申請人對他人產生的違約損失；三是股票、債權、實物的跌價損失。

關于對資金進行保全產生的利潤損失，主要是指這部分被保全的資金因保全凍結而無法使用給被申請人帶來的資金短缺或利潤減少。本案中，永生汽車運輸公司主張其因財產查封而被迫從民間高額融資，造成巨大利息損失。對于該部分損失的認定，人民法院應秉承公平原則綜合參照多元因素予以確定。如本案二審法院在認定雅斯連鎖商業公司存在侵權的情況下，并未一律支持永生汽車運輸公司所主張的預期利益損失，而是結合保全行為客觀上造成永生汽車運輸公司資產流動性受限和永生汽車運輸公司受損的現狀，酌定以保全金額資金占用費計算永生汽車運輸公司損失。

關于違約損失的認定，則需要首先確定被申請人與案外人之間存在真實有效的合同，還要遵循合理預見原則來判斷采取財產保全行為帶來的違約損失。

關于跌價損失的認定，要基于股票、債券等價格波動均存在較大風險型，而實物價格波動則取決于市場供求關系，對這部分損失的認定應結合被保全財產保全措施的期間進行確定。

(三)因果關系方面

認定因果關系的邏輯是如果該行為不存在，這種結果不會必然發生，但正是因為該行為的存在，才會通常引發此種損害后果。就本案而言，一方面，永生汽車運輸公司相關房產雖被查封，但并未影響永生汽車運輸公司正常的辦公經營。另一方面，永生汽車運輸公司主張雅斯連鎖商業公司錯誤申請保全給其造成經濟損失1800萬元，是基于其公司房產被查封后不能獲取銀行貸款而被迫選擇民間借貸產生的高額利息損失。對此，永生汽車運輸公司雖然提交了有關民間借貸的相關判決書、調解書等證據，但未提供其損失計算的準確依據，亦未提供證據證明上述利息損失與雅斯連鎖商業公司申請保全行為之間存在法律上的因果關系。

三、結語

財產保全錯誤作為一種侵權行為，實踐中主要通過侵權責任法對被申請人或第三人的權益進行救濟。雖然目前實務界對該類申請保全錯誤本質上屬于民事侵權行為沒有異議，但是基于對《民事訴訟法》第105條的理解不同，司法實踐中的處理也各有不同。結合財產保全錯誤行為的本質屬性，在考察財產保全是否錯誤時應從一般侵權行為的構成要件出發，逐一對照認定。

文章來源于中國應用法學 
最高人民法院  劉京川  王 戈  梁 爽